從前的那條學前街
父親過了八十。妹說,爸的記性差了,前幾天散步回家差點進不了門。母親走得早,父親是獨苗,我們的家譜,“鑰匙”也在父親那兒呢。再回家時,我便要父親念叨念叨“費家往事”。
父親卻念叨不出啥,問一句,擠出小半句,只能說到他爺爺,連奶奶都是空白。他小時候爺爺在上海,是“斬肉的”——屠夫。鋪前有只八哥,學嘴最妙的是叫“黃包車”?!皝砝瞾砝病?,黃包車夫拉著車飛快跑來,發現上當,把八哥罵一通。
斬肉不體面,太爺爺不讓三個兒子操刀,爺爺到太爺爺的裁縫朋友家當學徒,那時西式裁縫在上海很時髦??磥硖珷敔斶€是有眼光的。
爺爺也有眼光。他打小就當學徒,而父親一到學齡就進了本鄉學堂。上海解放前,爺爺回無錫開個服裝鋪,又讓父親進城念書。但爺爺的眼光終究還是淺。1952年,政府反偷稅,讓店鋪設臺賬,爺爺沒文化,奶奶是文盲,才讀一年初中的父親回家記賬,自然而然就操起了裁剪刀。
我1979年高中畢業,之前小學到初中在“小紅花”——文藝宣傳隊,上課少,想讀大學只好多花功夫死記硬背,晚上也背。母親心疼我,也可能心疼電費,道不必那么用功,“考不上沒啥,做裁縫也蠻好”。
壓力來自學校。高中就讀無錫市八中,參加市中學生作文競賽,幸運得了一等獎,學校就把我列入考重點大學名單??蓴祵W極差,校長見了總問:“費偉偉,你上趟數學考著幾分?”幸虧那個獎,讓我數學屢考幾分還依然拼高考。那次得獎,捧回上下兩冊《辭?!?,布脊,精裝,硬皮,很氣派。那是家里第一本真正的“大書”。以前除了我買過一些“小書”連環畫,家里只有幾本裁剪式樣圖。
父親的念叨,讓人實在是失望。而失望,還在接踵而來。那次回家見過高中老師同學才知道,我的母?!斈隉o錫城響當當的“八中”沒了,并入市三中?!叭送咛幾?,要改也該改回‘無錫國?!??!庇欣蠋熓滞聪?。
沒錯,無錫國專!那滿載多少榮光啊。
知道無錫國專,是上山東大學后,我認識了校圖書館的無錫人王紹曾先生。
“八中?就是學前街上那個中學吧?老底子是孔廟?!?/P>
“對對,那個孔廟關著門,學生不讓進?!?/P>
“你曉得不曉得,八中的前身就是‘無錫國?!??!?/P>
王先生是國專畢業的,于是將母校的前世娓娓道來。
國專全稱無錫國學專修學校,雖只是“??啤?,當年卻與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齊名南北,聚集或培養了一批杰出的古典文史和書畫、戲曲藝術研究大家,如章太炎、唐文治、錢基博、王蘧常、呂思勉、唐蘭、錢仲聯、周谷城、童書業、朱東潤、趙景深、吳其昌等。好多人后來落腳在各地大學里??梢哉f,中國傳統學術的文脈在無錫國專重興。
馮其庸,公認的文史大家,就憑著國專畢業生這個身份,1954年被中國人民大學聘為大學語文老師。最“奇葩”的是錢偉長,曾就讀于國專,以中文、歷史兩個一百考進清華,大學轉攻了物理。國專校史上少了一位國學大師,卻曠世罕見地多了一位著名科學家、中國近代力學之父。似是暗合了錢家無錫城里七尺場故居的那副門聯:文采傳希白,雄風勁射潮。
上世紀九十年代,有一回我請人民日報總編輯范敬宜為拙著寫序,一聊起來,這位新聞界享有盛譽的老總自豪地說:“我也是國專畢業的呀?!?/P>
1952年全國大學改革,無錫國專并入江蘇師范學院,但其文脈一直在無錫跳動。無錫自明清以來一直是江南人文薈萃、書香鼎盛之地,學前街更是教育重地??讖R也稱學宮,清代無錫縣學即在其內。學宮門前,縣學所在,街名由此而來??h中、國專、師范及附小、衛生學校等等,或者毗鄰,或是相望。
我家就在這條街上——學前街六十一號。對面是薛福成故居,無錫人俗稱“薛家花園”。小時候只知道薛家有銅錢,房屋上百間,人稱“江南第一豪宅”。我讀書的塔坊橋小學,就是從薛家豪宅里割出一小塊,廳堂改教室,天井作操場。讀了大學才知道,薛福成在清光緒年間曾出使英、法、意、比四國,是著名外交家,也是洋務運動主要領導者之一。他還是散文家,《出使日記》堪稱近代國人開眼看世界的代表作之一。
學前街名門不少。八中西側,原有座嵇氏牌坊。嵇曾筠、嵇璜父子歷仕康熙、雍正、乾隆三朝,均位至大學士,官居一品。那牌坊據說是無錫城里最大的一座,小時候還曾爬上高處呢,“文革”中拆沒了。牌坊往西一點,是楊家。清末民初,楊春灝官至郵傳部郎中。無錫市中心的公花園,是中國近代最早的城市公園之一,楊春灝就是建園創意者之一。他這支文脈不旺,但從學前街楊氏分出去的楊絳家那一支,確是文氣馥郁。楊絳就不必說了,她的三姑母楊蔭榆曾任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,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大學女校長。
學前街最有名的傳說,當數“一門五博士”和“一門十院士”。
學前街三號,如今是顧毓琇紀念館?!翱v堪萬象推演物理玄真,橫量千帆激揚藝韻詩情?!遍T口的楹聯概括了這位文理巨擘的傳奇一生。前者贊其科學上的貢獻,他是現代自動控制理論的先驅;后者稱道其育人偉業,他是清華工學院主要奠基者之一,又曾任中央大學、政治大學校長,還出版詩詞曲集三十四部。顧氏家族一門出了五位博士。
“一門十院士”的錢家名聲更熾。無錫錢家“東有七房橋,西有七尺場”,近代出了十位院士。緊鄰學前街的七尺場,是錢家在城里的祖宅,錢基博、錢基厚兩兄弟都是國學大師,后代錢鍾書更是名滿天下。七尺場錢家世稱“錢繩武堂”,如今便以“錢鍾書故居”聞世。我就出生在七尺場的無錫中醫院,如我的小學是占了薛家一角一樣,這個醫院也部分占了原先錢家的大宅。
宅院深深深幾許,但不管隔了多少重屋檐,論起來,我和這些深宅重院里的大師們還是鄉鄰。
江南自古水道多,無錫城河流縱橫交錯,大大小小水道兩旁,是一條條大街小巷,河上修好多橋,方便人們往來。無錫人有句老話:“出門不走回頭路,勢必要過三座橋?!倍鴺蚺先思业拈T前,自然也就留下更多熙熙攘攘的腳印。
我家位于健康路和學前街交界的西南角,從前也是兩河相交處。共和國成立后,很多河填了橋拆了,只留下橋名還保留在路名或其他名稱里,比如我的小學還叫“塔坊橋小學”。坐落在橋畔的我家,每天門前該路過多少東奔西走、南來北往客,當然,也少不了那些鄉鄰賢達、大師名家的身影。
人杰地靈,連八哥聽多了都會惟妙惟肖學舌呢,那些大師們的足跡,每天在這條街上、在這門前踏來踏去,想來,這塊土地也就自然格外地富有靈性了。
令人痛憾的是,我的家比母校八中消逝得還早——上世紀末,就在一浪城市拆遷中夷為平地,化身拓成大街。
故鄉是什么?是故居往昔的煙云霜花,是同學少年的音容笑靨。如今,故居及街的這邊早已蕩然無存,街那邊則復建為“薛福成故居”,那些鄉鄰早已遷離這個“文保單位”。佇立于曾經的故居——被拓寬的馬路邊上,我只能隔著時光的河流,穿過歲月的惆悵,任思緒飛揚,追憶我的故居,我的母校,我的舊時街道,我的往昔鄉鄰,還有,那些曾經在這條長街上走來走去的高鄰大賢……
《 人民日報 》( 2018年05月30日 24 版)